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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東華大學學術會議講論學術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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鄧國光:《韓愈文統探微》。
臺北:文史哲出版社,1992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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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序
杜詩韓筆,分別體現中國古典詩文的至高造詣;千百年來,無人不讀,這當然指中華文化圈而言。有人會說:「這樣重要的作家,經過世代的研讀,難道還可有今人置
喙的餘地嗎?」因為這種觀點的泛濫,致令很多博碩士的研究論題鑽向那鮮為人知的角落。但要知道,出色的文學作品之所以保有強大的生命力,需要一代代人鍾情
的向慕以及知性的闡釋;這樣,隨著時間的推移,作品所累積的「意義」愈厚;而「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」,一種隱微的心靈感應,并不因時地之隔,構成至為
獨特的文學生命。感應有深淺,前人或已見,而後出轉精的情況不時出現。
這
本小書,是本著「以意逆志」的原則探求「韓志」。在中國古典文學領域裏,作者的「志」是作品的靈魂。從這方面入手研讀,是不二法門。當然,闡釋文學作品的
意義是存在很多途徑的,但應以此為基礎,方才左右逢源。事實上,就以韓文說,討論的文章很多,但深探「韓志」,依然有待。本書五篇專論,乃屬這方面的補
白,分別就「正」、「反」、「合」這一辯證關係重現「韓志」。
「正」
者是前三篇。第一篇確定「修辭明道」一詞,才最切用於韓文,是韓愈以孟子為一生理想的追求目標,韓文的體格亦奠基於此。第二篇辯明「文以明道」、「文以貫
道」、「文以載道」這三項在韓文研究領域至常用的語詞,探明淵源和本義。「修辭明道」為韓愈立身趨向,是上舉三詞的內涵所未能包容的。釐清詞義,是文學研
究和文學評論所必須注意的,尤其是中國文學。第三篇辯明宋以來的「道統」觀念不能用以研究韓文;因為韓愈講「道之傳」,是以孟子的仁義為根本,而宋儒的
「道統」,以〈中庸〉的誠為核心。兩者存在自身的界劃和內涵,不能混為一談。籠統地以「道統論」釋韓旨,是一種比附。歷來對這問題都是不了了之的。這三篇
徹底釐清涉及韓志的辭彙,突現了韓愈以孟子為追慕對象的理想人格。
第
四篇屬「反」。這是指韓愈的「以文為戲」,韓愈淑世用志的另一面,為學術界長期未留意的問題,事實上卻是和韓愈「修辭明道」互補的創作態度。本篇說明韓愈
「以文為戲」的背景和特色,並且分析了「以文為戲」的文學意義,韓文的「破體」又或者韓詩的「以文為詩」,是「以文為戲」的結果。而且,韓文出色不朽名
篇,絕大部份為「為戲」之作。「以文為戲」的作品,才是構成韓文的文學意趣的根由。就文章體格言,「修辭明道」的文章用世,期於流傳,所以行文平暢,是韓
文風格「正」的一面;「以文為戲」的作品所以自娛,運筆矯健,變化不測,是韓文「怪奇」的一面。歷來論韓文多注目於「正」,每忽略更為重要的「奇」,顯然
未得韓志的全體,本文補充這方面的空白。
第五篇是「合」,就前四篇為基礎,確立韓愈以志為本的創作力量——氣,韓文不朽的大源。本篇中國文學批評講氣的意義,進而辨析「氣」、「志」、「言」三者不
可割裂的關係;就這一關係,勾勒出存在於中國文論系統裏的兩種方向;其一是孟子、韓愈所主張的「尚志」論,以「志」制轄「氣」和「言」,開放了作者的絕對
自由的思維空間;其二是「氣、志、言」遞領的主張,告子、王充、曹丕、劉勰以及後來很多「文氣」論者所崇尚,以質性的「氣」為制宰。重氣而不求之於志,並
非韓愈的宗旨。歷來論韓愈文氣說的,都忽略了這大體的問題,而終未得要領。
以上五篇文章,就韓志而探明韓文大體,因內而外,由微之顯,俱會心有得的研究成果,絕非補假鈔綴而成,雖不敢說已盡現韓志,但這方面的系統探索尚屬初步,是「逆志」式文學批評的嘗試。草成書稿,像放下心頭大石,驀然浮起與韓愈恩緣的往事片段。
我十二歲已因為家境的極端貧匱而輟學,要跑到社會上謀生了。童工的生活極不好受,工作環境的惡劣,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。但好學的本性似乎永不磨滅,未有一毫
的減蛻。晚上例必徘徊於舊書肆之間,在那兒尋求生命的一點兒慰藉。偶然撿起一本完整的《古文觀止》,從此開啟了我對古文認識的大門。晚上租住在人家廁上蓋
搭的小閤,僅可容身;於夜闌人靜之際,蜷伏在昏黃的燈光裏,展讀《古文觀止》,日子久了,漸漸成誦;對韓愈的文章,印象尤佳;偶然一些心領神會,便記在日
記上。現在翻閱這些少年時代的讀書記錄,不免有點欷歔。我就是這樣認識韓愈的。一九七八年考入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,時蘇師文擢教授開設「古文寫作」、「論
語」、「韓愈文」等課,我有幸親臨謦欬於席前,大開眼界。大學畢業後,在中學教書,但總覺學不能致用,於是在私立專上院校兼任些課,希望播開學術的種子。
在講授「楚辭」、「文心雕龍」、「韓愈文」等課時,來聽講的朋友很踴躍。事實上,在香港這聲色犬馬的殖民地土壤上,還有十分多不斷努力充實自己而且衷心愛
護中華文化的有為青年,他們對學問的熱誠,亦倒過來給我一種莫名的鼓舞。教學相長,對韓文的體會更為深刻和真實了;本來想錄之於筆,公諸同好,以收切磋之
效。無奈白天在中學的教學任務的確太重了(一周三十六節),還要晚上騰出時間撰寫高級學位論文,根本不可能擠出分秒下筆。到了九一年將盡,得以任教於浸會
學院中文系,工作的條件好了一些,便趁機整理了縈繞心頭多年的理念,草成這部小書。爲了體例的完整,其他不直接涉及韓志的,留待他日再發表了。
在這裡,我得感謝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師耀南博士,不只因為耀南師允為賜序。於中大中文系讀書時,我已仰慕其為人,但一直都沒有機緣見面。一九八七年我在新
亞研究所提交碩士論文,耀南師竟是校外評審委員!在論文答辯當日,耀師鼓勵有加,不啻給久躓的我以強力的支持。接著,蒙耀南師不棄,取錄為香港大學中文系
的碩士研究生;翌年,又為我申請轉入博士班。在香港大學中文系,這都是十分罕有的破例,其中,中文系主任趙師令揚教授的關懷和支持是很關鍵的。再一年,我
提交了博士論文,獲得校內外評審委員的一致嘉許,沒有令耀南師失望。博士論文於九零年以《摯虞研究》為題,在香港出版了。耀南師推挽後進的熱誠,和韓愈沒
有兩樣。重提舊事,正因韓愈而發。此外,我必須感謝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王更生博士、高雄醫學院國文系教授李雲光博士、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文學系
教授周策縱教授。更生教授是我博士論文的校外評審委員,對我支持和鼓勵,十足體現了中國知識份子引掖後進的高尚情愫。雲光教授一直是我的業師,從大一的
「經子導論」以至於碩士論文的指導,雲光教授的諄諄教導至今不忘。策縱教授曾在中大中文系開了一年「紅樓夢」,淵博的學識令我一開眼界。最後,更感謝文史哲出版社的正雄先生在面對著虧本的情況下毅然允為,梓行拙著,正雄先生對文化事業的關懷和投入,是那麼令人感動;中華文化的復興,就需要這種精神,假如中
國有多些如正雄先生如此高瞻遠矚的人物,便是國家的大幸了。
才疏學淺,拙著不足的地方很多,敬祈海內外學者不吝匡正。茍能抛磚引玉,誠為所願。
鄧國光
一九九二年四月序於香港
原發表時間 2012-11-04 14:4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