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7月錢穆先生府中 |
唐文治先生年五十已患目疾,原因是在微弱的燭光下研讀《萬國公法》,透過這部國際法的譯著,尋求其中的案例,以應付西方列強日深一日的敲詐。
唐文治先生主張創立商務部,這是史無前例的創舉。明清的政治運作,全是奉承君主,意欲不
離撿拾人君灑在地上的食餘殘羹,即使是嗟來之食,在自尊心已經盡毀的行屍群體之中,也發哄爭奪,比之餓狗,尚且不及。民族之精英,落得此地步,國命之斫
喪,心中稍存風骨之士,已難以吞聲啞忍。商業一向是十九世紀西方列強爭奪中國資源的政治槓桿。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商業,表面上是自由經濟發生作用,但背後卻
是地方惡勢力、軍閥政府、西方稅吏交爭而致扭曲的景象。不是民生和社會供求的真實相。從二十世紀八國聯軍之後,中國的一切政治行為與經濟活動,都沒法在正
常的基礎上起步,更遑論法治。這一個任人魚肉的國家,能夠顯示出發自尊嚴的抗拒力,顯然力不從心。唐文治先生高瞻遠矚,提議設立商務部,重新建立商政,並
整頓整混亂的金融事務,展望發行統一的貨幣,借鑑香港政府的經驗和管治成效,在國統崩壞之時,奔走呼號,一力主張商務部,把商務視為管治國政的要務,一反
傳統輕商的偏見。
這是一次偉大的舉措,現在中國政府已經專立工商部,處理對外貿易的問題。北京工商部的大
樓雖不算雄偉,外型平實,附近便是民居商場,衙門氣稍為稀薄,我每次路經商務部,都會駐足,但我不是進入裡面討生活,而是看看商務部的達人大官,有沒有把
唐文治先生的遺言訓語,放在大廈的硬件的某一個角落上。我這種虔誠的崇拜行為,一直都從內心出發。我一直有一種衝動,要在商務部之前寫一份唐文治建立商務
部碑,令其中的辦事人員了解自己的職業有何種的意義。
唐文治先生五十歲之後已經看不見,但依然胸懷熱血,他每天口述,秘書記下,於是完成了很
多可歌可泣的篇章。現在正享受豐裕生活的北京院校教師和學生,正在運化於「物流」之中,心中想的,不外如何購買大房子、大轎車、送子女出國、到外面逍遙,
縱使經過唐文治先生辛苦經營的商務部,看也不會看。在街道訪問貌似教員或學生的男男女女,全不知唐文治何人,不單大陸如是,最近踫到一位台灣交通大學的教
師,他介紹到自己的母校,我精神為之一奮,衝口說:「你們是唐文治先生建立的交通大學的分支啊!」這位交通大學的理科教授,竟然愕然無措。唐文治先生創辦
了交通大學,這是交通大學的師生所應該引以為尊貴的,今日竟然連創校的校長也忘得一乾二淨。
這位先生眼睛甚明,卻心有茅塞。心塞則不明。孟子這句說話很有道理,大部分人有眼,但是
這雙眼是用來看污穢,或用來窺探別人的隱秘,頂多用眼睛來享受顏色變幻的刺激感覺,不知道眼睛是心靈的通孔,這個通孔,目的是在了解世界,同時傳達神聖仁
慈的神采。這些神采來自內心深處,心是源頭所在。年紀大,身體機能退弱,眼睛雖未必能夠保持接收外來信息的功能,但還能夠透露內心的歡愉與悲憂。
眼神的感性表現,依然接通內心與世界。因此,盲並不足以阻隔內心與世界的關係,距離依然
無間。錢先生晚年青光眼致殘,直至去世,只能隱約看見人影及日夜。眼睛的確是盲了,但連接眼睛的心靈,卻依然活躍,還在感受這個宇宙的聲音,在關懷民族文
明的前途,這一連串極重的精神負荷,俱流露於抑鬱的眼神。世俗人說青光眼猶如羊眺,錢先生完全與常人無異。
因為錢先生一生在追求常,索隱行怪,是先生所必遠離。一生有常,以常心讀歷史,則為歷史展示常態;以公心論思想,則思想大義終落在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之上。俗世但知錢先生是歷史學家,但他之為經學家與思想史家,則非庸下之學棍所能知其萬一。
錢先生晚年獅子吼,以公心表揚中西文化,以常心建立文明的生存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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