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鐵路是現代科技的產物,它承載整個城市的集體運輸任務,對社區的經濟建設,意義重大。如果以東方人眉精眼利的精打細算,必然難以相信古舊的城市,能讓位於現代的科技,讓地下鐵路永遠奔騰於路面之下。
坐在香榭麗道品嚐咖啡,欣賞的是街道上悠然的風情,與及峰矗入雲的額菲爾鐵塔。在地表下,卻是日夜隆隆不息的地下鐵 路。當中國的北方正發生驚天動地的義和團之亂,巴黎地鐵第一條線便隆重開幕了。第二條線路開通時,四川的清軍還在彈壓農民。在中國,只有蒸汽推動的粗笨蒸 汽拉頭。軍閥已經強佔了一半的機車,搬運官府財產,一箱箱拉到天津,運上外國的貨輪。中國的元氣,亦一箱箱輸洩淨盡。發展路面的鐵路交通,已經困難重重, 更不要說是城市的地下鐵路,及整個網絡建設了。
一百年之後至今,如果我們的判斷力沒有受到小兒麻痺症的影響,建設這些城市集體運輸系統,根本是政府的例行公事,實在難以令百姓興奮。若要求從中提昇出與文化傳統可以配合的風韻,更加是出奇的妄想。
一塊巴黎地鐵站贈送的抹眼鏡布,收藏了十多年。現在看來,路線沒有改變,巴黎已經定形。人與事都須時間定形,定形之後,始露風采。
越滯後的社會,越追求超越,顯示病態的焦慮。追求宏偉,要不失面子;車要新,站要大,售票員要美女,掛燈要極豪華。全為了刻意比人強。
這是一種人格缺憾的精神病。精神病是一個很大的思想題目,法國思想家福柯為此提出對世俗、政治與政治符號所帶動的違 反人性的壓制行為。蘇聯時代建設大量精神病院,是為了遏止異見分子。透過這些不仁的設備,枯萎具有獨立思考的人的靈魂。但是專制獨裁的政治試驗體制,終於 徹底崩潰了。理性聚集,光輝的無窮力量,猶如強力的激光射線,穿透厚厚的精神甲殼,穿透厚厚的雲層,上通天神宙斯的大盾。宙斯於是派遣女兒雅典娜,如鷹隼 般盤旋。天上人間,抵破一道又一道的思想壁壘,世界通起來了。二十一世紀是世界互通的時代。
大城市大抵有地下鐵路貫通。我們整個生活秩序,都離不開地下鐵路的通塞。在地底下也足以通塞我們的生活,則在我們心 中,是否也有一條精神的通道,打通我們和周圍相關人之間的精神世界?我中有你,你中有我,互相體諒,互相支持。則一百五十年前所強調的階級壓迫與階級鬥 爭,便只屬夢囈一場!因為馬克斯根本未坐過地下鐵路。
朱東潤先生曾在二十世紀初留學英國,生活雖然艱苦,但也坐過倫敦的地下鐵。在中國這是不可能有的。有過乘坐歐洲地下鐵四通八達的經驗,讚歎過市民循規蹈矩的文明禮貌。朱先生深刻理解到現代文明的必然。
朱先生於自傳中反覆強調自己擁有比其他人高明的文字表達技巧,這套技巧並非來自正規的教育,而是受教於唐文治先生。朱東潤先生一生沾沾自喜的,便是承繼了唐先生的古文筆法。
唐文治先生擅長古文,展示聖賢的精神。他的《國文經緯貫通大義》,造就出一代傳記學者朱東潤先生的啟蒙著作,百年來 受忽略。至今為止,只有台北文史哲出版社翻印過一版。錢鍾書先生的高足王水照教授,校印一版。知之者寥寥,言之者寞寞。一偏之解,便欲跨凌前修之慧果,輕 浮不自量,較動物園之猴子還不如,何足道哉!
自傳是朱東潤先生1976年初成書,處於人生最低迷的時刻,已經到了八十一歲的年紀,面對著不可知的命運,依然奮勇前進,一鼓作氣,在人生僅餘的歲月,寫下了《陳子龍及其時代》。
陳寅恪先生在人生最痛苦的時刻,寫《柳如是別傳》。這兩部書,寫的是同一對知心相戀的情人。這一對年輕人的真樸感情世界,點燃了陳寅恪和朱東潤的精神藥引。陳先生瞎了,其心不死;朱東潤先生內子去了,深情尚在。兩位大師一下子拼發出原爆的炫目光暈,這就是學術的勁力。
有情有義,學術方能見勁力;趨炎附勢,口不對心,只是文案上蠕動的肉蟲而已,何足道哉!
去年夏天,在澳門與陳尚君教授面敘,談及唐文治先生。尚君教授是朱先生的門人,直言無諱,不從朱東潤先生的建議,認 為唐文治先生不是「搞文學」的,在中國現代文學家傳記不予收錄。我極疑惑,《國文經緯貫通大義》有沒有人翻過。「搞文學」或者「搞甚麼」,都是大陸、港、 台流行的潮語。「搞」,是搞拌、搞作的意思,是擂棍的動作。
學者不是學棍,根本不應該擂棍。擂棍的是學棍,學棍只懂擂棍。因此,在學棍充斥的時代,以至於今日,有志於學問之士,還要忍讓、退避,免為學棍所傷。「文學」是情義的世界,情義也可以搞,則甚麼也可以搞了。
「搞」,不斷混化,和稀泥,全變成混醬,再沒有面目可言。三日不讀書,已經面目可厭。混化了,大家高興一場。於是學術不必講累積,更無所謂定形,風采則完全是笑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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