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梯是十八世紀的遺物,每上一級都踏出歷史的回響,像飄浮在空氣之中。踏過兩層摟的木樓梯,便到達博物館。館員彬彬有禮,介紹館內藏品,誠懇認真,神色中充滿愛護之情,特別強調仁慈堂由市民大眾協力同心成立的歷史,言談間飽含維護本土的情懷。他的感情是很實在的。
站在仁慈堂上,真正體驗出歷史的活力。這一所創辦於晚明的公共機構,事實上,從三百年前,一直至今,還在無私地服務 市民大眾。仁慈堂非常實在,興學贈醫,養生送死,證存人性的良知並非空言。站在博物館樓臺上,俯望遊人眾多的議事亭前地,剛好夕陽西下,而天朗氣清,這時,歷史與現實、社會與個人、文明與進步,種種超越性質的感受,不期然從心中湧出來。相較賭場建築物的輝煌奪目,素淨白色的仁慈堂更顯人性的美,其吸引之處不在外貌。我錯過了十多年,懊悔不已。了解一個地方,談何容易!在文字堆之中談歷史,更多少有點隔靴搔癢。
美國史學家史景遷 (Jonathan D. Spence) 寫了一部以張岱《陶庵夢憶》為主題的書 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--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 , 想像一代文章奇才的心路歷程,從文字堆之中製造精彩。余秋雨也曾力薦 張岱的《夜航船》,頭頭是道。然而,有沒有人關注他的《石匱書》呢?這是一本以個人之力寫的明史,是張岱一生心血所在。《石匱書》綿綿若存,大家以為已經消失於人間,殊不知天有靈護,人間尚存手稿,現今影印收錄在《續修四庫全書》之中。
二千年我寫《明史論明文》,便運用這份材料,在香港大學發表。我讀《石匱書》,是在香港新建成的「中央圖書館」裏 面,書桌旁是大窗,面臨維多利亞公園,對正九龍半島,景色甚美。面前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,一是面臨散失的古代文獻孤本的影印本,一是生氣勃勃的海港,內心不期然產生一股又一股如潮的思緒,令我超越文字障,更深刻體會和認受自己的文化與學術的責任。當下的感覺,和在仁慈堂樓臺上的感動沒有異致。
記下這綿延七年的思緒,以見學術的生命的活躍與廣大,有別於在文字堆之中討生活、賣弄精巧的小慧。
學者識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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