稱重慶大廈為「森林」,是一種文學的比喻,這個比喻很貼切。森林是未開發的地方,一草一木都是原生的,裡面的生物在其中自生自滅。生活在森林的生態系統裡,看到的是弱肉強食,見到的是原始的本能,蠕動的是獸性的軀體。
但王家衛只看見森林,看不見「竹林」。竹林代表一種優雅的文化,如果結合魏、晉時代的名士風流,則竹林代表良知與理性安頓的地方。一切善良的性格,都透過竹樹的形態顯示出深厚的意蘊。
重慶大廈的竹林,不是一般人所能夠見到。
若不懂得魏、晉,也不曉得一位出色的學者逯耀東先生,在這裡完成他的高級學位畢業論文,便不可以說理解重慶大廈這個香港的縮影。
逯先生歷盡辛酸,外面五光十色,房間裡雜物顛倒,窗外是長日不息的打樁聲,晚上是長夜不停的霓虹燈光害。逯先生寫論文,唯有在夜間寫,封了窗來寫。
寫的是甚麼?便是魏、晉的學術。
在重慶大廈寫研究魏、晉學術的論文,真是一種歷史的悲哀。在一個顛三倒四的地方,寫出在哈佛大學校園做的論文也達不到如此水平的博士論文,你說這是靠甚麼呢?
逯先生到過日本考察東洋學者的經學。
經學是中國學問的根本,是中國文化的命脈。在二十世紀,日本瘋狂侵華的時候,日本學者以學術相呼應,把經學的解釋權 轉移在自己手之中。一直到現在,大陸、臺灣、香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,跑到日本唸東洋學者的中國經學,並標榜為崇拜的對象。彷彿演唱會上金毛女郎向梅艷芳 嘶聲力竭的尖喊,恨不得親任其侍衛兵團。
逯先生在東京大學逗留了一個月,離開了。他知道日本人的東西,他不必學,學了也不會有長進。最後寫論文的時候,不選臺灣大學的傅斯年圖書館,卻跑到香港的重慶大廈,租了一個高層的單位。就在這裡日夜顛倒,完成了他一生學問的基礎。無怨無悔,只覺悲淒。
在一個充滿野蠻人的森林,圍築一小片容許清風朗月在這裡搖曳生姿的小竹林,這真是無比浪漫。逯先生去年已經仙逝,但在重慶大廈所發生的學術情緣,卻是中國學術史上值得紀念的清景。
然而,我絕對肯定,絕大部分人不知道這裡出現過逯耀東先生這位有情有義的學者。
如果下一位先進的電影工作者,要尋求一些時間蹤跡,則重慶大廈這個竹林細胞,絕不可錯過。
現在人寫論文,動不動要求這些設備,那些書籍,既要有現成的提綱、框架、指引,又需要愛護、鼓勵、稱讚,於是拖拖拉 拉,六七年之後,交出一疊影印機印出來的垃圾,自己也不會多看一眼,卻叫年紀老邁的論文評審者,花費無數時間,為他們剔出大大小小的錯誤,然後又把這些錯 誤用一種體諒與開解的態度抵消去了。口試的時候,要不是空談結論,便是說地聊天,互相慰問,這又通過一篇博士論文了。博士論文的後記,總記述與同房的室友 怎樣嬉笑度日、怎樣風流、怎樣瀟灑,然後自我標榜一番,彷彿我就是世界,天下學問都在我的腳下。於是,又拿出去給出版社,出版社為了生存,把這些書加以精 裝,用商業的推銷手段,在書店推銷。於是,又流出社會上去了。
一個剛剛寫完一篇不倫不類的一疊文字的年青人,依然流露著浮躁的神態,自此便成為學術的尖子。這顆尖子,不是一個小釘,反倒像混身都是釘的榴槤,喜歡刺甚麼人,隨其所好,反正對方將會滿面釘孔。
逯耀東先生沒有急於發表博士論文,論文完成後,還經過一段很長時間的修改,那是在博士學位已經頒受之後的事。可見, 他對自己的研究是認真的,是掏出自己的生命進行的,因此要不斷完善它。現在唸文科的學生,絕大多數已不知道逯耀東是甚麼人,只要翻翻我寫的前誌,以及到網 上一查,便可以得到一個輪廓。
魏、晉是中國歷朝裡面最令人難堪的時代,這是一個偽善與良知激烈交鋒的年代,也是陰謀權術與純潔心靈徹底決裂的時代。竹林是魏、晉善良世界的唯一棲息地。
魏、晉的竹林是一個時間的細胞,重慶大廈是另一個時間的細胞,這兩個細胞竟然微妙地結合在一起。這或者就是香港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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