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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*照片轉載於網絡 |
圖片中間,小丘上的建築群,是一百五十年前英軍建立的海軍醫院,日本佔領香港的時代,則是日軍醫院。1945年,英國搶先進入維多利亞港 ,宣示香港的擁有權,破壞了中國政府接收香港的計劃,這所醫院見證了香港發展的重要時刻。今天仍然屹立和發展。戰後一段時間,專門治理肺癆等影響社會生存的大病,之後轉型成為全科普通醫院。這是在市中心區最古老的醫院,它的中心是從歷史中而來,不單是指地理的位置。
律敦治醫院是公立醫院,收費廉宜,屬於政府提供給市民福利性的服務。裡面部門完整,運作有效,員工服務態度極為優良,醫務人員亦極專業,對待病人,態度友善溫和。儘管每天絡繹不絕送來的不同類型病人,向急症室求診的,更隨時湧現人潮,門診更是人山人海。但一切均疏導 得井井有條,職員各歸其位,病人各得其治,效率之高,極為難得。身處香港中心的醫院,理應顯示香港的特長。律敦治醫院可以說代表了香港優秀的一面。
律敦治醫院有兩面進口,南門直接出灣仔街市,經一條一丈長的狹巷,便出到春明街。這裡擺買的鮮肉、鮮果或生活用品,價錢稱得上最便宜。沿春明街走落洛克道,電車路經過,香港一切傳統的生活,都集中在這裡:有舊式的茶居,新式的粥店,至於其他數得出名目的食店,全部集中 在這個區域。最強大的黑社會組織,都在這裡。灣仔便是這樣,好的好到徹底,壞的亦壞到徹底。這是一個微縮了的香港社會,兩大極端在角力,角力過程中有很多 衍生品,令大家很歡樂、很悠閒,就像Twins、容祖兒之類,是意想不到的副產品。越混濁,越有生活的氣息,亦更有挑戰。
律敦治醫院介乎這兩個極端之間,因為它是一所愛心的平台:不管白的、黑的,被抬進醫院,醫護人員對你都一體看待,盡 力營救,細心護理。不會因為腰纏萬貫而得到特殊照顧,亦不會因為你是飲酒、鬧事、濫藥的憤世青年而放棄。送進來,醫務人員根據專業的判斷而救治,不會過問 你的財產、你的身世、你的政治主張,這是專業精神。因為這種專業精神,承傳了一百多年,根深蒂固,於是令醫院成為良心與良知釋放的平台,化解了白道、黑 道、善類、醜類之間種種交纏不清的仇仇怨怨。無論你如何兇惡,如何手起刀落,死喪數十,猶如古代的項羽一樣。你病倒了,年輕的護士為你清潔身體、照料你的 起居飲食,不向你收取任何酬勞,你更不必說任何多餘的道謝的說話。在這個時刻,如果也不良心發現,對人間仍不表示一點點的好意,那我主張你自己發配到赤柱監獄隔離一生,因為你再沒有資格稱之為人。
九九年我中風,住在這所醫院,獲得極良好的照顧。自九二年後,我到澳門生活,已經沒有向香港政府繳納薪俸稅了。醫院待我如常人,每次診治、試藥,都十分嚴謹。我試了一種新藥,可以迅速溶解血管中的血板凝塊,防止發生第二次中風,如果出現第二次中風,必死無疑。這種針藥 很昂貴,試在我的身上,我也有點歉意,因為多年都沒有交香港的稅,現在白用納稅人的公帑來醫治自己的病,的確有點過意不去。
中風不是好玩的事,四十三歲中風,實在有點不甘心。這一年,剛為澳門大學啟動了附屬學校,葡文的譯名極怪誕,我堅持 用大中華地區最流行的稱呼,命名這所學校為「澳門大學附屬學校」。假如說這所學校與澳大無關,要不是無知,便是無恥。這所校舍,千瘡百孔,建築材料全部偷工減料,但剛好在回歸時節,政治的敏感時刻,奸商每每利用與大陸的商貿關係,恐嚇本地社區,不太願意正視這些可能比四川豆腐渣學校更豆腐渣的工程。如果你 見到「澳大附屬學校」又有「澳大附屬應用學校」兩個名稱,並不奇怪,因為後來者唯命是從,用古人的說話,稱之為點頭蟲。葡文有這個意思,於是便翻譯為「澳門大學附屬應用學校」。但在漢語完全不自然。名不正,言不順。這是我離開教育學院之後,暗地裡出現的名字,現在看到,也覺得有點亂。大學接收這所學校,未經過嚴格的驗收,一切草草進行,內部隨即又爭奪校長的職位,爭奪得很厲害,各自煽透是非,互揭過去的醜事,恍如現在美國總統選舉的行徑一樣,但表現形式當 然是鄙陋很多。
這所學校原本在千瘡百孔的基礎上建立,僥倖的是在李寶田全心全意全力投入學校的管理與運作,不時與我商量解決重大問題的方式。英文和音樂是這所學校的靈魂,一開始便強調這兩條支柱,又因為有澳門大學是個金漆招牌,澳門大學的學生在裡面教學和工作,種種原因,令到開校立刻聲名大噪。在一段很短的時間裡,成為全澳門有數的名校。
不過,我自從入院之後,已經完全不理會附屬學校的運作,至今已經八年;但我相信有一個好的開始,發展的腳步儘管未必 順利,或者根本偏離了原來兩大支柱的構想,但內部為了機構的生存,亦必然向好的角度發展下去。我僅希望,這所學校可以成為社會的一個良知與理性的平台,與 律敦治醫院同樣產生一種純化戾氣的作用。
中風之後,右身完全癱瘓。在醫院的病床上,護士監管大小便,非常不習慣。在一個中午,我企圖落床,在旁邊的面盆解 決,想不到一下床,我便倒下。昔日我一翻便可以站起來,現在竟然攤在地上,只能夠以左手左腳拉動身體或爬行,連跪也跪不起來,一跪就立刻倒下了。倒下的時 候,完全不能控制,接下又滾開了。滾開床邊,有點心急,因為未經護士的批準,是我私下下床,我心裡沒有恐懼,只是深怕當值的護士會遭到上級的責罵,甚至失 去這份職位。於是我再爬,當我用左手撐起左邊身的時候,身體又翻了一翻,又滾得再遠些,滾到另一張病床之下,爬不出來。過去對我來說,兩三下手勢,已經可以跳出來,現在怎麼也爬不出,反而身體向右邊旋轉,轉到再另一張病床,終於給當值護士發覺,護士驚惶失措,立刻召集一批護理人員,把我抬回床上。再仔細檢查身體各部分,看看有沒有跌傷。當時我唯一可以向他們說的是對不起,但是我的口已經歪了,舌頭已經僵化了,心裡想說的「對不起」三個字,發出來的是另一種 很難聽的吖吖聲。
如果這個時候,我萬念俱灰,可以一死。不過沒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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