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業追求的是蠅頭之利,兵行險著,刁鑽巧營,猶如昆蟲善跳。
牛頭角下邨第五座操場沿水渠再入佐敦谷工廠大廈,便是佐敦谷徙置區,生活設施比牛頭角下
邨落差不知多少倍。H型的大廈,中間是廁所,旁邊是水喉房。水喉房旁邊是浴室,男女分開木門。冬天寒風吹拂,寒風從門縫滲入濕透的皮膚,刺骨難擋。廁所打
橫的一條水槽,分隔七八套踎廁,沒有門扉遮隔私隱。水槽的水不流,數百人的大便,堆積如山。如廁,必須蓋報紙糞堆之上。然後,後來者又重叠一重。水箱的
水,沒有節制地滲過這些曾經是身體裡的東西,慢慢滲出廁所門外,滲到走廊,間中一兩條肥大的寄生蟲還在掙扎。
寄生蟲很肥美,雀鳥有些爭吃、互鬥,無意也給咬噬下來。旁邊已經是人家,一個房間,住起碼四五個人。
歷史的記憶,源自生活的記憶。無數生於斯、長於斯的香港兒童,都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烤出來。今日已日暮黃昏,在社會生活中,除了僥倖獲得了份外的財富,大部分人,都在寂寞地生活,靜候人生最後的歸宿。
人生從呱呱伊始,便須與死亡搏鬥。存活下來的,都是極不簡單。教會很明白這個道理,在這
個慘無人道的徙置區,設立天台或第一樓地台環境最惡劣的單位的臨時學校,讓大批流離失學的兒童,可以學懂寫自己的名字,學懂計算1234,學懂ABCD,
學懂祈禱,習慣排隊,遵循校規,從中學習投入生活。
基督教和天主教在徙置區的啟蒙工作,做得很成功。我還記得,少年時,身體無論如何,都不會缺課,為的是中午時候派發的一份飯菜。這份飯菜養活無數赤貧如洗的小餓狼。用手來撿吃這些食物的時候,心中不免想到猩猩,真的是和猩猩同類!
這些被賤視如同鳥獸的少年人,今日成才了。但他們沒有怨天尤人,懷恨在心,務必要掠取大量財富而後快,反而默默耕耘,貢獻自己的所長。
財富可以令人過舒適生活,但不一定誘發出高尚的志氣。生存資源困乏,亦未必是死地。只要能夠承受,反更能培養更強大的精神意志。
蟋蟀是古代詩人時常借以歌詠的小昆蟲,《詩經》有一首,寫在不同的月份,蟋蟀就會轉移到
適合生存的地方,這是蟋蟀的適應能力。蟋蟀好鬥,非不得已,不隨便退縮,所以鬥蟋蟀是很刺激的事。蒲松齡《聊齋》寫〈促織〉,一個地保,自己去捉蟋蟀交差
了事,卻換來一連串的家庭悲劇。的確,蟋蟀的聲音像鼓動生命將結束,所以稱為「促織」。
財富不能保身,已經不是新鮮的話。如果我們的生命不能超越蟋蟀的形態,大家甘願在蟋蟀圈之中,互相咬噬,搏取生存的空間,則我們離開荒蠻的時代,其實不太遙遠。
小昆蟲自有小昆蟲的世界,人自有天地。還自尊於生活,或進一步說重建「優越感」,則避免於無聊瑣碎,並非困難的事。儘管曾經度過昆蟲鳥獸般的生活,也不會永遠沉淪下去,更不會讓下一代重演悲淒。這是人之所以優越,捨此無他。
古人說:終日言不及義,難矣哉!堆砌無聊是非,和蟋蟀的咯咯沒有分別。
義,令我們超越獸性。於是,「王天下」的君子,必須嚴辨義與利。
只要一翻《孟子》,便大義曉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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