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從何而來,是本然的事實,了解與否,無關宏旨。叩問上天,生我何為?一樣於事無補。種族、膚色、性別、家庭,與 生俱來,無法改變,必須面對。接受事實,對自己,須要勇氣;對他人,務必體諒。否則,種種悲劇與惡行,交相踏至。走到極端,便自卑、自棄、自縱、自虐、自 殘而自殺,以毀滅自我的鉅大痛楚了斷。相對的一端以我為中心,自我感覺極良好,世界為我而生,藐視一切,種族歧視、性別歧視、身份歧視,能夠說得出名堂 的,都在歧視之列,似乎要毀滅一切。生存在這兩種毀滅力量之間,不幸的事隨時發生,防不勝防,於是人心日益焦慮。一切人禍皆從此心而生。
楊憲益,芸芸眾生的一員,其人已逝。若從事其他行當,則不必論。唯自廁文科學人之列,從事學術文化的活動,則必須對 社會精神起引導的作用,檢閱遺文,詳求其人言行,難求有補於學術與時世,遑論「預流」!一種隨波逐流的人物,只懂得與錢鍾書之流相吹噓,這類輕佻浮躁的精 神侏儒,社會太多了,不足述。傳記的作者名「雷音」,相信是筆名。評寫別人的一生,而不敢露面,顯得十分鬼祟。自云只能夠在香港出版,自視為禁書,不過是大陸式商業綽頭。 吳宓的日記尚可以在北京三聯出版,區區楊憲益的傳記有如何機密至被禁?曠世奇才吳興華,其文集也在2005年於北京出版。十多年前,與羅宗強教授合作,寫 一篇回顧百年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的論文,我刻意敘述吳興華,以起潛德,宗強教授欣然。文章刊在北京《文學評論》1997年號,有心治學的,應該仔細讀。中文 大學的宋淇教授與吳先生是同窗,在香港讀書的年青人,應該知所親近。中西學術共冶之深,吳宓與吳興華之稱首,當之無愧。相較之下,楊憲益其人其傳均不足取,至為明顯。此誌談說這部書,皆因其中提及一位令人感動的戴乃迭(1919-1999):一生忠於感情。敘述戴乃迭是這部傳記的特色,作者也許是女性,於是少了一層隔膜。向來男子寫不出有深度的女子傳記,女子的心事,男性永遠無法透徹理解。這是命定。命定在男性主導的社會,一旦生為女身,心事只可託付浮雲,簾捲西風。
陳正祥教授(1922-2003)的力作《草原帝國─拓拔魏王朝的興衰》 敘述北魏興亡,彷如吉朋《羅馬帝國衰亡史》,運筆縱橫,感慨萬千,非我其誰?吊古傷今,一生抑悶,噴薄淋漓;於馮太后之未得向來治史的人正視,憤憤不平, 一篇之中,三致意焉。馮太后是誰?溫尋便得,不必贅述。唯古代女性未得史家正視,豈止馮太后!孔子和孟子的母親,何嘗得正視?沒有「母教」,何來聖人?歐陽修、唐文治、胡適,一生不忘的,是母教,又有多少人正視這些含辛茹苦的偉大女性?現今電視節目「師奶」前、「師奶」後,粗鄙淺薄,不知所謂,對家庭主婦 的輕賤,社會已經習慣而至麻木。如果陳教授在天有靈,能否報夢譴責這些淺薄輩?
中國人寫的歷史,沒有女性的位置,不是不為,而是根本不能為。這是因為治史的人向來都太自我中心,不能超越性別條件 的限制,對女性難得同情與諒解,即使諒解,也難以理解其心事。這是天生的鴻溝,要跨越,談何容易!以男性的角度寫呂后、武則天、慈禧太后、江青,總有些地方說不清、摸不著。
讀書可以明理,原則上通情達理的程度應該與教育水平成正比。但人難免氣性所偏,也可以越讀越固執,適得其反。學術場 所中,性別歧視便不罕見。近來有位好學而且孝順的學生,問我何以讚揚于丹。我了解到很多「教書佬」對于丹學術能力的責難,這方面我不用曲護她。人有能有不能,太苛責於專門知識,未免不近人情。如果以專門的學術來作準繩,一山還有一山高,當今所有的責備者,我完全不放在眼內。要知當今淺薄之時,有人談談古典,說說聖賢,我已經高興得不得了,更何況是北師大的女教授!于丹父親受業於唐文治先生,有家學兼家教,于丹何以不能說古典?她在教人害人、整人嗎?如果不是,何必如此輕視!今天大部分人家教不存,連起碼的尊重和禮貌都沒有,批評于丹,小家之至,滑稽之至。
理解這社會的橫蠻,於戴乃迭在中國的悲慘遭遇,也可以思過半了。種種不幸,都源於人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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